Tuesday, October 02, 2007

[文摘] 走電人(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

作者: timsid99 (Other˙踢細99) 看板: AAAAAAAA
標題: [文摘] 走電人(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
時間: Wed Oct 3 10:54:39 2007

第30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

走電人

李儀婷  (20071003)


在高空的電線上走電真是個奇怪的職業,這種隨時都有可能會因為觸電而死亡的工作,為
什麼還有人要做?

在十三歲之前,我還是個男孩,而我阿公是個走電工。


阿公是個看起來讀過很多書的人,但是他的身上卻有一股聞起來刺鼻的焦味,村莊裡聞過
的人,都說,「那是電ㄟ味」。

每天,阿公都腰掛修電工具的腰包,胸前綁一條粗麻繩,然後像猴子抱大樹那樣,利用麻
繩一勾一拉,俐落的把自己帶到電線桿的最頂端。

阿公如果不是在村頭的電線桿接電,就是在村尾的電線桿上剪電。每天老舊更新的電線總
是很多,所以阿公在電線桿上走電的時間,總是比在地上走路的時間長。

如果村子裡所有的電線桿上都找不到阿公時,那他肯定是順著村裡電線桿上的電線,走到
別的村莊去了。阿公說,做這一行像巡田,只要有電線的地方,都該去巡一巡看一看。但
是奇怪的是,阿公走的電,都是私電,沒有一條是經過安全局蓋章保證安全的。

阿公住的村落很熱,在屏東靠山的鄉下,阿公說,要不是他做的是走電的工作,這個地方
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因為每次別的地方在下雨,這個地方不是出大太陽,就是颳起會咬
人的風,把人的皮膚和農作物都咬得燒焦。我問阿公,在那種會把人燒焦的風底下,就適
合在電線桿上工作嗎?阿公的回答很妙,他笑著說,就是因為這裡的太陽很大,電容箱才
容易被太陽燒壞,這樣他就不怕沒有工作可以做了。

這裡除了熱,就屬鳥屎最多。

在我們這個村莊裡,除了有海鳥盤據,也是賽鴿的必經之地。鴿子從別的城市聽到比賽的
槍響,啪啪飛出海,然後在海浪最高的海際線折返回來。我不知道那些鳥是怎麼把這麼複
雜的飛行路線,記在葡萄乾似的腦子裡,也不知道牠們飛完全程之後,會不會有人像阿公
罵我不像個女孩那樣,罵那群鴿子整天只知道飛,無所事事。我只知道鴿子群只要順著海
風,從屏東的海邊飛村莊時,天氣就會變成陰天,而且很快就會下雨。

這種雨下起來的時候,整個村莊都會變色,不只地面、屋頂,甚至晾在庭院的衣服,只要
被雨滴淋到,都會變成綠色,而且其臭無比。

那是鴿子大便。

每次在下大便雨的時候,我都會看見阿公的眼睛在發紅。我以為阿公是在生氣,就拍拍阿
公的背說,「天一黑,等鴿子睡覺之後,臭雨就不會再下了」,要他再忍忍。但是阿公卻
咧著嘴,嘿嘿的說:「妹仔,這麼好康的雨最好永遠不要停。」

鳥大便真是一樣不可思議的東西,我原本以為鳥屎應該很令人討厭,但是我阿公住的村莊
,每個人一看到綠色的大便雨來了,就像看到寶。整村的人都會帶著玉米、鍋蓋、電網,
循著鳥屎,說是要上山慰勞鴿子的辛勞。阿公在還沒做走電的之前,不僅是慰勞團的基本
團員,還曾經獲選好幾屆的團長,帶頭上山勞鴿。

每次阿公慰勞完鴿子的辛苦之後,都會順便帶幾隻迷路的鴿子回來。我問阿公,鴿子都是
用飛的,有可能迷路嗎?那時阿公正在看鴿子腳上的腳環,準備打電話給鴿子的主人,要
把鴿子送回到主人的手上,聽到我說的話,阿公就用電話敲我的頭,「把妳的手砍斷好不
好?」我說不要,痛死了,阿公就說,「那就對了,妳不會飛,都不肯把手砍斷,鴿子就
算會飛,也是會迷路的。」

我沒看過像阿公這麼有愛心的人,後來我阿公好像因為太有愛心,連同迷路鴿子一起被請
去警察局接受表揚,而且一表揚就是好幾天。

我阿公從警察局回來的那天,我問他,「迷路的鴿子呢?怎麼沒有一起回來?」阿公臉色
很難看,說,「牠們翅膀硬了,都飛走了。」那天阿公喝了很多酒,最後還爬上電線桿,
大罵那群鴿子的主人忘恩負義。我從來沒看過阿公喝那麼多酒。酒醉的阿公最後還被漏電
的高壓電電到,整個人倒掛在電線上一整夜,沒人發現。

大概是從那時候,我阿公身上開始流有電的氣味。

我阿公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在我還是個男生之前,我阿公經常指著我全身髒兮兮又破爛爛
的衣服,說,「我做走電是工作,沒得選,但是汝一個好好的女孩,卻跟男生一樣整天爬
電線桿,不像話。」我不太清楚我阿公到底想說什麼,因為阿公每次罵完之後,他就會想
起他的衣服或工具還掛在村裡的某根電線桿上。阿公會用大手把我的頭一轉,「你不做男
孩子太可惜,」阿公指著村裡某一根電線桿,「看到嘸?」我點點頭,然後阿公就會像是
拍打小馬那樣拍打著我的小屁股,說「趁你還是男生的時候,緊拿下來。」阿公說,不趕
快把掛在變電箱上頭的東西拿下來的話,電線很容易短路,要是造成整村跳電的話,他就
有得忙了。

於是,我變成一個歡快的小男生,又去爬電線桿了。

我阿公最講究情義,被高壓電電到之後,為了感謝高壓電沒把自己電死,立刻做了走電人
。做走電的,每年總是會電死那麼三五個人,遇到修大電塔的時候,那就熱鬧了,一漏電
,就是像串烤小鳥一樣,電線上經常電死一串人肉棒。

但是說也奇怪,自從阿公在電線桿上喝酒醉,被高壓電電到之後,他就再也沒被電過了。

我媽懷我那年,走投無路,只好挺著大肚子回到屏東找阿公。我媽一見到阿公,立刻又怒
又氣的的放聲大哭,一聽到我媽哭,阿公表情古怪的說了句:「不過就是生孩子,放心,
有我在。」我媽聽到阿公這麼說,不哭了,瞪了阿公一眼,說:「都是你,你要養!」

我媽生我的時候,阿公是站在電線桿上,透過窗戶,咧著嘴,看著我媽把我生下來的。阿
公說,我剛生下來的時候真醜,身體黑黑焦焦的,像是被電火球燒過一樣,但是還好模樣
長得很像他。

我媽把我生下來之後,不知道是因為我長得太醜,還是怎麼地,隔天一聲不響就跑了,把
我一個人扔在屏東,不管我了。

後來,我是在阿公背上長大的。

我從來不知道時間是什麼東西,所以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幾歲了,我只知道剛開始的時候,
阿公可以從我的重量感覺我一天天在長大,可是等到有一天,我可以從阿公的背袋爬出來
,自己用雙手像隻猴子在電線桿爬上爬下時,阿公便認定我已經永遠長大了。

我沒有上學,當我長到應該要去上學的年齡時,隔壁的嬸嬸當著我的面,皺著眉頭對她丈
夫說,「阿水的查某囡仔真可憐,全家亂亂來,害查某囡仔沒辦法報戶口,也沒辦法去學
校讀書。」那時我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該上學的年紀了。

沒辦法上學的日子,我就學阿公爬電線桿,不知道是不是遺傳了阿公不怕觸電的血液,我
從來沒被高壓電電過。

自從阿公自願地當上走電工之後,就不再去山上慰勞鴿子了。每年當村子裡又下起臭雨的
時候,我會抬頭看著正飛過村莊上空的那群鴿子。那群鴿子必須飛過阿公家後頭的大武山
,然後沿著山稜線直飛,飛過中央山脈,才能抵達他們出發的起跑點。

每次一想到這群鴿子必須飛這麼遠才能休息,就覺得牠們很笨。這點我阿公比牠們聰明多
了,因為阿公每次工作,都會在一大早拿著梯子,一邊跟鄰居抱怨自己命苦,年歲這麼大
了,還要養孫女,然後一邊出門工作。鄰居的阿嬤、阿姨、叔叔,聽到我阿公這麼辛苦,
都會跟我說,「妹仔,妳阿公這麼辛苦養妳,妳大漢之後要多孝順阿公,知嘸?」我沒說
好,也沒說不好,只是咧著嘴呵呵的笑。因為我知道只要我一轉身回家,就會發現阿公早
就爬上村外的電線桿,沿著纜線一路走回家裡的二樓睡回籠覺去了。

我第一次發現阿公明明扛著梯子出外工作,一轉身又出現在家裡的床上時,就問阿公,不
是去走電嗎?阿公說,「阿公是做走電的,又不是做苦力,」阿公敲敲他的腦袋,「走電
是要靠腦子,不是靠力氣,要不然遲早被電死,知不知道?」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覺得阿公講的話很他的道理,只是阿公走電的方式跟別人不太一樣,別人是只要上級下
令哪個地方電路出現問題,無論再怎麼困難,都一定要趕到現場維修。但是阿公走電向來
獨來獨往,而且不知道是走電的能力不好,還是能力太好,他走電的區域從沒走出屏東以
外的地區。阿公說,做人不能貪心,光是屏東就夠他賺一輩子了,其他的,就留給別人賺
好了。

阿公和別的走電工最不一樣的一點是,別人走電都是整天在大太陽底下,做工做到全身虛
脫,但是阿公卻是每個月固定時間,在陰涼樹下算別人給他的電錢,算到手軟。

阿公剛開始做走電的那幾年,村莊裡到處都聽得到大家叫「阿水」的聲音。阿水是阿公的
名字,只要一聽到有人叫他,阿公就會爬上電線桿,在電線上飛奔起來。

阿公說,這個村莊有沒有人情,看掛在門外的電表就知道。電表記量越低,人情味就越高
,阿公賺的生活費也就相對越多。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經常在夜晚被屋外電纜線發出滋滋的響聲給吵醒,其實不只是
電流的聲音,就連老鼠在天花板尖叫的吱吱聲,都會把我嚇得不敢睡覺。大概是阿公走電
走多了,我總覺得總有那麼一天,會有一處正滋滋漏電的高壓電,等著阿公去走那麼一下
。每次一想到有一天阿公可能出門走電,就不會再回來了,我就害怕的爬上二樓的窗戶,
坐在電線桿上等阿公回來。

在等待的過程中,我會看見我和阿公居住的村莊上空,密密麻麻佈滿了電線,而且每一處
電線交錯的地方,隨著從海邊吹送過來的海風,在暗夜裡滋滋的冒著紅色的火花,好像預
備把整個村莊燒掉。

在高空的電線上走電真是個奇怪的職業,這種隨時都有可能會因為觸電而死亡的工作,為
什麼還有人要做?照我阿公的話說,屏東太熱了,與其走在柏油路上被太陽曬死,不如做
走電,說不定能沿著高壓電走到別的地方看一看。

我想阿公真的很適合做走電工,阿公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對我說,「就是今日了,過了今
日,妳跟妳媽一樣都是女人了。」阿公抱起我,把我從男孩變回女孩之後,捏著我的大腿
,嘿嘿的跟我說:「妹仔,做女孩子之後就會卡好命,不用再做走電的了。」阿公說完,
轉身就走,我拉著阿公,問他要去哪裡,阿公說,「阿公要去走電了,妳好好顧家。」「
我也要去。」阿公說,「走電很危險,妳不准走了,再走下去,妳總有一天會被電死。」

從那之後,阿公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後來我一個人在屏東的小村莊長大,並且開始像個
女人一樣的生活。有時候會有新的走電工闖入我家,提醒我是個女人的事實。日子過得痛
苦時,我會抬頭看天空上飛過的鴿子,以及天空中交錯的高壓電。我以為總有一天,我會
踩在交錯的高壓電上,離開這個城鎮,但是後來我才知道,高壓電除了通向死亡,其實並
不通往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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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意見

困惑與注目

東年  (20071003)


在 Discovery製作的節目中,嘉義賽鴿是成千上萬隻裝在貨櫃裡,用貨船運出外海放飛。
在〈走電人〉這篇小說中,會飛過屏東某個村莊的賽鴿……作者說:別個城市的賽鴿聽到
比賽的槍響,先飛出海然後在海浪最高的的海際線折返。就字面來看,這當然是虛構的;
如果這樣賽鴿,飛在後頭的先折返,飛最前的反而落後了。但,也許那裡真有什麼特別地
形,所以賽鴿會先斜出平坦的海岸,避過山阻,再彎折回陸地;或者,模糊的這一筆,是
作者特意要經營主題範圍中的同質微量隱喻。電工在電線桿上爬上爬下,有時因為當件工
作需要也會在電線上行走幾步或一大段路;我們這位「走電人」工作或不工作,都常把電
線當作通路行走。因此,這篇小說的技法就有點超現實。

有位委員在評審中說了「陌生化」這概念;由於僅僅簡單說了陌生化這詞,我不確切明白
那位評審的想法。此外,那位評審也許認為這位走電人似是相繼對女兒和孫女不倫,這樣
的人實在不可能存在台灣,所以陌生。

我對「陌生化」留有記憶,因為這是一個兼具概念和技術的專有名詞;是形式主義的一種
程式,以陌生化變形來描寫事物。但是,我看作者實在不是在表現形式主義可能表現的精
神或思想。有時候,經常參加比賽的作者,會摸索得一兩種具有比較高能被多數評審委員
討論的「形式」;而這種有企圖的「組合」卻是形式主義的一種抽象表現方法。天知道…
…有時候這種作品,仍然留有相當程度的臨摹物件的現實,確實合乎藝術哲學所說的令人
困惑,也就令人注目。因此,我這篇簡評的主要用意,是在提醒:是否這樣的能產生閱讀
魅力的表現方式,能使無趣的台灣生活,比較可能被閱讀和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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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感言

指甲的記憶

李儀婷  (20071003)

我喜歡阿公這個人。阿公是個很奇怪的人,在我還沒完全認識他之前,我先認識了他的指
甲。

「妹仔……指甲。」阿公指著桌上的剪子。

我伸手拿了剪子遞給阿公,阿公不接,只是把發黑的指頭伸到我面前,說:「妳剪」。於
是我就這樣莫名其妙的剪起了阿公的黑指甲。

這是我第一次幫阿公剪指甲,而且不會再有下一次了,因為我把阿公的指甲剪成了尖子,
會割出人血的那種。阿公只要隨便用手指撓癢,皮膚立即劃出長長的血痕。我說,「沒剪
好,我再剪一下。」阿公卻揮揮手,說:「這樣咬癢卡爽。」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次指甲沒剪好還是其他緣故,阿公後來自己躲進沒有窗戶的房間裡,安
靜的跟我道別了。

在那之後,每當想起阿公,我的眼睛就支撐不住任何溫柔的款待,逕自開始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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